9_你你你你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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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齐孝川没有回答。

  秘书走在前边,伫立在他们中间那段距离里,他还没掏出自己的会员卡,就已经被说出了姓名,于是心悦神怡地进去。

  正如之前所描述的那样,店里的灯光恰如其分,明亮而不会令眼球感到不适。

  熏香淡淡的,不会过于浓郁,伴随着已经煮好的红茶香。

  齐孝川将上次收到的雨伞抽出,不动声色挂在门口的扶手上,随即默不作声跟进去。

  他们选了靠墙的座位,座椅上的靠垫是手工编织的,桃色、蓝色和米白色交错在一起,不会太单调,工艺也很精致。

  趁着齐孝川环顾四周打量手绘壁钟的空档,秘书已经端着红茶奶酥切块和红茶的托盘走近。

  店里不止他们,还有另外一组女学生,小孩子们低声嬉笑,窸窸窣窣,秘而不宣地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秘书先喝了口茶,略微尴尬地调侃道:“果然,两个大男人来做手工还是挺奇怪的。”

  齐孝川在翻刺绣花样书,听到他的话才扭头,无所顾忌地看了一圈,惹得小女生们卖力回避。

  他什么也没说,径自继续手头的活计,该干嘛干嘛。

  “老板不介意?”

  他问。

  “嗯。”

  他向来不爱分出任何闲暇给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童言无忌说两句也不会怎么样。”

  秘书的确没谦虚,刺绣水平和用鸡犁地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手笨也就算了,他还偏偏选了个特别难的花样,执着于要做个满绣,把恋人的照片绣下来。

  齐孝川当场给他在淘宝上搜了个工厂出货的定制真人照片绣,价格券后是三十五元,全国包邮。

  “齐总,我说,”秘书抬起眼,仗着下班时间有底气犯大不敬,“你不觉得你活得特别无聊吗?”

  “你再说一遍。”

  齐孝川抬头。

  他发誓,他当时不是在威胁,是真的没听清,只是口吻习惯性的凶神恶煞,好像马上就要杀个人来吃吃。

  好在秘书胆子倒也大,没心没肺地说下去:“你最近基本都在上班,下了班也就回家睡觉,上次休假你去干嘛了来着?

  哦对,太极□□流大赛,还为奖金扣税不扣税跟人主办方吵起来。

  那都是两年前了。

  我作为下属,也还是很担心上司心理状况的。”

  齐孝川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了一句:“不会给你加薪的。”

  说着夺过他手中几乎没开始的刺绣,随手帮他操持起来。

  这幅刺绣已经打好了底,只需要根据原型进行加工。

  齐孝川先上手弄了一会儿,时不时看一眼手册,还又掏出手机,轻车熟路从收藏夹里翻出了保存的电子书截图,放大来对照着摆弄,完全是行家里手的架势。

  秘书吃面包吃得两手黄油,拿了纸巾边擦边询问:“好家伙,这是什么?”

  “小仓幸子。”

  齐孝川停顿了一阵,好像以为对方能靠自己的力量解读似的,等了好久都没回音,这才轻蔑地瞥了秘书一眼,不疾不徐说道,“她的缎带绣教程不错,能给人很多启发。

  加一些也会丰富很多。”

  秘书强忍住慌乱道:“老板,你实话跟我说,最近没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吧?”

  他只丢给他一个眼刀,顺势评价:“这个出针都挺好,辅助很好绣。”

  秘书捧着脸颊笑了,没来得及说话,另一个声音插入对话:“谢谢!”

  骆安娣出现,只需一瞬间,齐孝川就不自在起来。

  他侧过身体,下针也错了位置,匆匆忙忙补救,又不敢动作太明显。

  骆安娣说:“你的手真巧。”

  她笑着,还是和以前一样澄澈而烂漫的笑,仿佛茂密汆攒成团的樱花,春日里郁郁葱葱,幻化成娇艳又纯洁的光景。

  齐孝川不回答,秘书已经适应了工作内容里包含帮“不善交际”的老板打圆场这一项,于是主动笑着附和了几句。

  他说:“这个坐垫很漂亮。”

  “是吗?”

  骆安娣笑着,轻轻掩住嘴,却不会让人感到一星半点的做作,“下次要做做看吗?”

  “这也可以做吗?

  课程还有些别的什么?”

  她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颜色很柔和,裙摆到膝盖的位置,不论是穿的人还是看的人,都不会产生任何负担:“有很多喔。

  按照原本的安排,之后应该是羊毛毡。”

  “羊毛毡?

  那是什么?”

  齐孝川穿针引线,眉头越皱越深,只巴望他们马上结束对话。

  骆安娣说:“就是用针戳刺羊毛,直到毡化,塑形成工艺品的形状。”

  “什么?

  还能这样?

  羊毛不会痛吗?”

  “哈哈哈,应该不会吧。

  希望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秘书的声音听起来尤为聒噪刺耳。

  齐孝川突然敲击桌面。

  茶杯发出清脆的哆嗦声,他们也齐刷刷看过来。

  他说:“能安静点吗?”

  骆安娣还是笑着,一点没乱阵脚,微微颔首道:“当然。

  非常抱歉,影响到你了。

  需要我帮忙看看吗?”

  出乎意料,齐孝川丝毫没有藏拙,直截了当递给她,伸手在示意图上滑动,示意道:“这里有点……”

  “嗯嗯,”骆安娣俯下身,帮忙补充线条,与此同时,柔软的发尾落下来,像蜻蜓透明的翅膀般无声无息地摇曳,“让我来吧。”

  集中精神的时候,她习惯稍稍抿一下嘴唇,轻微而迅速得不易察觉,就是这么平淡的动作。

  很久以前,齐孝川似乎还针对这个抱怨过:“你是吹管乐器的吗?”

  她轻而易举就弄好,灵巧得像是双手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

  倾斜视线时,他正注视着她的太阳穴,本该不被觉察的窥视顿时败露,他躲避了眼神,她却反倒聚精会神看过来。

  “先生,”骆安娣说,“你一脸不幸福的表情啊。”

  诅咒,又是诅咒,而且还是威力非同小可的那一种。

  齐孝川猝不及防:“什么?”

  刚刚出去接电话的秘书小跑回来,及时打断这一刻的僵局:“我先回去了。

  我女朋友那里出了点事。”

  “咦?”

  骆安娣也被转移关注,拿起座位上的公文包递过去,“怎么了?

  慢一点,请不要落下东西。

  需要帮忙叫出租车吗?”

  他急匆匆地回复,走之前还把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不用了。”

  齐孝川也站起身:“发生什么事了?”

  “她妈妈怀孕了。”

  “什么?”

  “就是她妈妈又怀孕了啊,我女朋友的妈妈。

  她气得半死好像,现在正一哭二闹三上吊呢,”秘书边往外走边说,“五十多岁了的爸爸妈妈还生二胎什么的——”

  被留在原地的齐孝川和骆安娣没有面面相觑,却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呢?

  齐孝川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骆安娣回去了柜台后。

  然后他就继续绣着,绣着,绣着素昧平生甚至连一面也没见过的女人的脸。

  那不是一个小工程,但他的确做得很投入,灯亮度细微的改变都没注意到,直到茶杯在他面前被填满。

  因为长时间盯着针线,连视野都模糊了,抬起头,他一时间没看清她的脸。

  骆安娣说:“也要注意休息喔。”

  她是真的一点都没变。

  即便在分别时也毫无烦恼般微笑的骆安娣,对待任何人都不可能放任不管的骆安娣,这么多年无影无踪的骆安娣。

  不费力气地判断出按这进度完成不了,齐孝川将未完成的手工艺品放回原位,随即起身去结账。

  骆安娣熟稔地使用收款机。

  她没有涂指甲油,手指边也没有任何死皮,纤细的指腹突出了关节,垂着脸,因此睫毛也格外分明。

  齐孝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思绪却飞驰回到许多年前。

  骆安娣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能狐疑不决、踟蹰不前地望向她。

  她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反而用那干净的目光看过来。

  齐孝川突如其来感到局促。

  又是那种久违的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什么的感觉。

  还只有是孩子的时候才会如此。

  他能低下头去,奉命唯谨、俯首称臣,吻她指背。

  结果,却得到预料外的回应。

  骆安娣眨了眨眼,没有感到被冒犯,却也还是在忍耐笑意,礼貌地回复:“那个,这是您的收据。”

  他倏地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她并非是单纯递出手来,拇指与手掌间还夹了一张灰蒙蒙的纸条,刚刚好与灰色的桌布融为一体。

  那一刻,羞愤、尴尬、窘迫,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齐孝川的心情。

  他像是在冰面上剧烈地摔了一跤,而且还是众目睽睽下。

  无法判断两颊传来的温度是来自愤怒还是羞耻,只知道喉咙堵塞,他短时间内已经说不出话。

  齐孝川收起收据,什么都不说,毅然决然准备踏入门外的狂风当中。

  然而,骆安娣在那之前开了口:“是……小孝吗?”

  齐孝川不希望自己被认出来,可以的话,他情愿立刻被埋葬到马里亚纳海沟,最好是世界末日、外星人入侵地球都不会被挖掘出来的深度。

  骆安娣笑着说:“是小孝吧!”

  这一回,口吻已经笃定许多,难掩雀跃地靠近过来。

  被倒映在她眼睛里的他显得愚蠢无比,一言一行都是那样的上不了台面。

  “咳,”齐孝川干巴巴地给予问候,“你好。”

  “我说我昨天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原来是因为会遇到小孝。”

  骆安娣笑的时候,嘴角上扬,露出让人心碎的梨涡,“对不起,一开始没认出来。

  因为你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变化并非托词。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齐孝川身边也不是没人这样说过。

  他以前是标准的穷光蛋,一块钱掰成两半花,二十元一件的广告衫一次性买两件,翻来覆去地轮换。

  甚至上了大学,有一年高校马拉松,他还穿着高中的校服入场,以至于赛委会止不住广播提醒“慈善助学金的会场在另一边,这边是马拉松”。

  虽然他当时参赛的确是为了一年饭票的奖励。

  最令人无话可说的是,有钱后,他在外观上消费的进步也就只是二十元一件的广告衫一次性买十二件的变化。

  朋友唠叨,他还振振有词:“这不是多买了十件吗?

  你还想怎样?”

  不过那也仅仅是私下。

  谈论公事,难免还是需要正装,不跟看起来赚不到钱的人交易的商业伙伴不在少数,他也只能被迫修边幅。

  不知不觉,直到现在,他时不时打扮得人模狗样,对自己相貌不错这件事仍然缺乏自觉,唯一继续坚持艰苦作风的活动是去天桥下找摆摊大爷剪十块钱的头。

  原来自己真的变了。

  “也有些地方没变。”

  骆安娣笑吟吟地说道,“我呢?

  变了很多吗?

  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都没有长开,现在变得成熟了。”

  齐孝川不知道如何搭话,不经意地摩挲着虎口,低低地回应:“呃,是。”

  “啊,对了……”骆安娣说了一半,楼梯上忽然走下来另一名职员,和她穿着同样的制服。

  年轻女性说:“我来接班。”

  “好的。”

  骆安娣说,随即从收银台后步出。

  她出来的时候,齐孝川感觉心脏有些不对劲。

  惶惶不安,又或者说,他在紧张。

  他说:“你下班?”

  “嗯。”

  她笑了笑。

  “那,”齐孝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一起吃个饭吗?”

  他没来由觉得自己像个主动上绞刑架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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